天狼°人生\(＾o＾)/完蛋了

【海姬】 天音（上）

    西木野真姬慢慢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办公室里，恍惚的视线聚焦在自己的双手上。
    没有戴着熟悉的乳胶手套，细长的指骨撑着薄薄一层皮肤，手背上静脉蜿蜒凸起，苍白得不像正常人类。
    她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三步远的少女，威胁性地眯起了眼睛。
    少女被黑色的风衣裹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厚厚的围巾直遮到她的下唇。围巾上边，略长的刘海下边，一双金色的眼睛带着迷茫的无辜。
    “……你走吧，这次我会赢。”
    西木野真姬很冷静，她大概知道她是谁。她不是第一次看到少女，也并非对她一无所知。但是她不喜欢她，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
    少女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她抬起手，指着真姬的身后。
    真姬不快地皱起眉，顺着她的手势转过了头，身体一瞬间便僵硬如雕像。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边。
    她看到了自己。
    年轻医生的鲜红发丝散乱地铺在办公桌上，骨节凸出的双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物，身体痛苦地蜷缩着，苍白的脸颊贴着桌面朝向这边，曾经明亮的紫色眼眸半睁，瞳孔似乎已经开始扩散。
    虽然还有仿佛不甘心一般的间歇性的抽动，可是那具身体已经丧失了生人的气息，散发出了沉沉的铅灰色气场。

    第一次看到她时，真姬刚刚走上手术台。
    那天的医院如果清空了人简直可以直接当做恐怖片的取景地。某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发生了惨烈的连环车祸，医院里瞬间塞满了伤患，每一个医生和护士都恨不得多长出几双手。
    血，血，到处都是血。
    真姬被单一的颜色晃得头晕，无影灯下白花花的肉体和菜市场里案板上的猪肉牛肉没什么两样。伤者的血压在持续下降，她深呼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稳了心态，然后冷静地向助手发出了指令。
    在精神集中到一定境界时感官是通透的。真姬能体会到，虽然专注于手下的工作，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能感知到整个手术室。
    这时候她看见了，有个人站在屋角。
    那个人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乖巧地靠墙站着，暗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术台。但这里是手术室，如果是平日的话真姬一定会大发雷霆，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平静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争夺时间。
    她能听见心脏鼓点一般拼命跳动的惶恐的咚咚声，死神的脚步逼近这间狭窄的手术室，但伤者顽强的意志仍然在挣扎。
    活下去、活下去……
    她的心跳与耳边听到的鼓点逐渐合拍，手下的动作完全遵循本能，脑海中盘旋的只剩下祈祷。
    当真姬扶着墙走出来的时候，事故处理问题都进入了尾声。夜色浓重，所有人都疲惫得说不出一句话，幽灵似的在走廊上挪动。刚刚她负责的伤者被安排进了病房。今晚医院爆满，还有床位已经很值得庆幸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之后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状态。她呆呆地扫视着走廊，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这梦游一般的视线是否能确实聚焦。
    前面病房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和周围格格不入的人，真姬很难不注意到她。一开始脑子还有些迟钝，真姬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是刚刚私自跑进手术室的人吗？
    无名火起，本来疲惫已极的身体突然没由来地迸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真姬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那个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双臂抱在胸前。
    “这位小姐，您是本田先生的什么人？”
    她招呼都没有打，语气很冲。但真姬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的烦躁，冷冰冰地保持敬语质问道。
    少女猛然抖了抖，从真姬的视角上看，她像是在椅子上蹦了一下，反应大得出奇。她局促不安地抬眼从刘海儿底下的缝隙瞄着真姬，惊讶与恐慌并存，真姬将这理解为胆怯和心虚的信号，火气消了不少。一是因为这表明她认识到自己之前的错误，并非和那些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家伙一路货色；二是因为她长得真真是美人，目含秋水粲如星空，柳眉微垂楚楚可怜，薄红唇瓣微抿略显倔强——谁会抗拒美人呢。
    真姬耐心地盯着她等待一个回答，但她沉默以对，只是表情与眼神的变化直白地表明了她快速变动的心情。这孩子，单纯得有点过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真姬眉头微皱，指尖敲着肘弯，被少女外貌骗出的一点好感已经消磨殆尽。就在她几乎要发火时，少女终于张开了嘴。
    “……我并不认识那位先生……”
    少女温柔的声音和她的长相很搭，婉转好听，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但是，她说出的内容却让真姬更加生气。
    “不认识？那你为什么要闯进手术室？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如果是亲属的话，关心的想法冲昏头脑使其做出那种不理智的行为真姬倒是还可以理解一点，“完全不认识”这种关系真姬完全无法接受。
    “不、那个、我……”
    少女慌了起来，笨嘴拙舌也不知想说什么，最终她欲言又止，可怜巴巴地闭上嘴，抬眼看着真姬。
    真姬有点受不住这种视线，放下双臂把手插进口袋里，反感地将眉头皱得更深。
    “我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既然你不是本田先生的亲属，请离开。做手术时你在，现在又守在他的病房外面，我有理由怀疑你的用心。”
    “你为什么能看到我？”
    少女对真姬的警告置若罔闻，突然沉下声线，严肃起来的声音竟隐隐含着威压。真姬一怔，不过是由于她突然变化的态度。在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之后，真姬气极反笑。
    “你多大？父母知道你这么晚跑到医院来犯中二吗？这很好玩吗？嗯？”
    少女恍若未闻。她站了起来，但还是矮真姬一点点。她认真地看着真姬的双眼，一字一顿：“本田先生，今晚就要死了。”
    长时间工作压抑的烦躁终于到达顶点。真姬伸出单手毫不犹豫地一把揪起了少女的围巾，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攥紧了拳头，缩小的瞳孔不带感情地看着那双平静的暗金色眸子。
    “你最好，对生命有点敬意。”
    因为身高差，少女被迫抬着下巴，她皱起了眉头，眉梢下撇，却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或者嚣张，看上去很是困惑。
    “请问我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吗？”
    看起来修长柔弱的手指又紧了紧，逼迫少女踮起脚尖身体稍稍后仰以保持呼吸顺畅。依仗身高，真姬威胁似的压低了视线，眼皮微微跳动。
    “有的话不适合用来开玩笑。”
    少女脸上的困惑不减反增，但是这回她学乖了些，闭上嘴巴没有继续刺激真姬。
    真姬晃了晃脑袋，松开了手。头本来就在嗡嗡作响，被这么一个不识趣的死小鬼一搅和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快炸开了。她曲起指节顶着太阳穴按摩，脸色很差地瞥了一眼手表，才看到都已经凌晨一点半了。可以的话真不想和这种小鬼有更多交流。真姬暗自叹了口气，闷闷地说道：“回家吧。”
    “……？”少女懵懵懂懂地看着真姬，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
    死小鬼这是蹬鼻子上脸了。真姬咬牙耐下性子，摸摸口袋，正好车钥匙在口袋里。
    “警察局还是你家，选一个吧。”
    她语气生硬地问道。
    “哔————”
    病房里的仪器突然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真姬一怔，立刻丢下少女转身撞进了病房。
    本田的情况突然恶化，真姬马上做了应急处理也只能拖一点点时间。按下警铃后值班的护士顶着黑眼圈就跑了过来，忙了一整天之后的熟练度非往昔可比。
    陪着担架车奔向手术室时，真姬的眼角瞥到一身黑衣的少女沿着走廊慢慢离开了医院。她的右手悬空着，像是在牵着某人的手或是衣服。
    后来，本田在她的眼前停止了心跳，再也没睁开眼睛。

    “果然，你是死神……之类的吧。”
    真姬抱着胳膊，靠在手术室的墙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术台上的自己。同僚们满头大汗的在抢救，旁边的护士甚至开始啜泣。旁观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之前她一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这种事情她却意外的接受得很快。是因为早就隐隐有预感了吧。现在正站在身边的黑衣少女总是出现在自己周围，而她每次出现时都会有明明应该能活下来的患者去世。
    有很多事情医生无法掌控，它们掌握在某些不可视之物手中。生死有命，那么我们可以做的到底是什么呢？祈祷吗？
    真姬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可笑极了。
    “嗯……如果按照人类的定义，我的种族大概是天使。”很难想象这个外表斯文的少女能说出如此大言不惭的话。不过看她的表情，这个称呼也只是个称呼罢了。她仍旧把围巾拉到下唇，一副腼腆害羞的样子。“我们都以自然为名——我叫做海未。虽然不是初次见面……那个，请多指教。”
    真姬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
    “……怎么，你的意思是，想和我交朋友？”
    海未愣了愣，然后讪讪地低下了头。
    “抱歉……”
    这种人真的，麻烦得令人头痛。真姬烦躁地捏了捏鼻梁，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有谴责你的意思。这是你的工作吧，工作中与工作对象产生不必要的交集，没问题吗。”
    “如果‘工作’是指‘必须要完成的事情’的话，我想应该算是。”海未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但是，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不允许与离世之人交流。我见过的同类们，他们常常与灵魂对话。”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真姬转过头，接着看着手术台上的自己。“重复这种无聊的工作，聆听他人的故事，再作为下一次的谈资，这就是你们的乐趣吗。”
    “不、不是的……”海未讷讷地说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真姬。“你在生气吗？”
    “才没有。”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飞快回答，但是真姬心虚地避开了海未清澈的双眼。客观来说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气愤，但主观来看，果然还是会对她感觉不爽。
    海未摸不着头脑，无助地闭上了嘴。
    “你的工作就是送走死者吗？”真姬似乎也过意不去，别着头，闷闷地抛出了一个话题。
    “嗯，引导死者往生，就是我的‘工作’。”
    海未也松了一口气，回答道。
    “看样子，我大概也是活不成了。”真姬看着手术台上忙着的同事，看着他拼命忍耐不让眼泪聚集的样子，忽然感觉一阵释然。不管怎样，还是有人在记挂她的。“海未桑，亡灵会前往哪里呢，天堂还是地狱？”
    “是天堂吧。”很意外的，海未坦然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会送每一个灵魂前往天梯，但在那之后是什么，我不会插手。”
    “真意外，你不是天使吗。”真姬忍不住揶揄了她一句。
    “圣经中尚有告死天使加百列，各司其职罢了。和自然中的一切一样，微生物会分解肉体生生不息，我们会运送灵魂，也只是天职。”
    海未的声音十分平静，所说的话语如同歌唱，以尚显稚嫩的面庞说出这样的话来，让真姬受到了不小的触动。
    “……是吗，那我还是有点期待呢。”
    “他们还在努力。西木野桑，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带你离开。”海未摇了摇头，肃穆地注视着那些仍在拼命的人们。真姬低下头看着自己毫无实感的双手，然后抱起胳膊，抬起手腕轻轻卷起自己的发梢，自嘲地笑了笑。
    “我以为你一旦出现就是要带走些什么。”
    “不，我只是跟随着衰弱的生命力，并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海未垂下了眼眸。“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出现。”
    真姬的手指僵了一瞬。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只是不想看着海未这样的表情。但是她刚刚张口时，忽然再次感到了熟悉的困倦。
    “！！心跳恢复了！！”
    “血压！！血压在升高！！”
    “脑电波正常！！”
    “……”
    混沌边缘的意识只捕捉到这几个词汇，便再次陷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中。

    沉浮在意识之海中，她迷茫地漂荡了很久。
    前方出现了一点光晕。真姬知道，那就是出路了。她奋力向光的方向前行。
    “……了……真姬醒了！大石医生呢？！西木野医生醒了！！”
    首先听到了与自己相熟的护士的声音。
    好温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太过虚弱，连睁开双眼这样的事都格外费力。真姬望着纯白的天花板，积攒了一下力气，后背贴着床头，双臂慢慢撑着自己坐了起来。
    然后她看到黑衣的少女依然站在墙角。但她没有意外——她也很惊讶自己没有感到意外。她定定地望着海未，海未却垂下头去，没有对上她的视线。
    听同事的意思自己昏迷了几天，一直靠输液维持，也难怪现在身体虚成这样。从私交上他们自然是很想多与她聊聊，但在医患的角度来看他们知道自己不该多待，这位年轻的医生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更了解该怎么做。对于真姬来说这很好，她最不擅长交际。
    真姬的病床挨着向阳的窗子，午后直射的阳光就是刚刚身上暖意的来源，太久没有见过太阳的医生被过于明亮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但是她没有叫护士，而是自己强撑着挪动双腿蹭下床，双脚切实地踩在地上之后，扶着床边的栏杆，颤抖而缓慢地向某个角落走去。
    海未注意到了真姬的动作，局促不安了起来。她的双手在大衣口袋里不停地握紧又松开，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
    真姬双腿不稳，不知怎么拌了一下，踉跄着眼看就要摔倒。海未一惊，下意识迎过去伸出双手接住了她。
    真姬没了力气，任由海未扶着自己回到了床上。
    “你还在，也就是说，我还是随时可能会死？”
    趁着海未没有退开，真姬轻声问了一句。这句沙哑的问话让转身欲走的海未停下了脚步。她背对着真姬，过了很久，才终于点了点头。
    “……你的死线仍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死亡是唯一无法逃避的事。”真姬慢慢转头，看向窗外灿烂的阳光与湛蓝的天，也不顾双眼发痛。“我死过一回，不会再怕了。”
    背对着她的海未紧紧抿着嘴唇，拉了拉围巾。